《無無眠》劇照,張鍾元攝影
2015年的《無無眠》影像,東京這「光之城」被蔡明亮用一列行駛中的夜車來顯像。序幕掀起時,一個尖銳、刺耳的警鈴聲,由遠而近,消防車迅速從一個偌大十字路口疾駛而過,燈號切換後,數以百計的行人在號誌下穿行而過。半空中,也有複雜的橋面交織著,紅僧行走在其中一個窄長通道,鐵灰色背景,赤足依舊,呼吸在低溫中顯得急促。下一幕,鏡頭鎖定進站的列車,隔著玻璃,乘客一一上車,車窗外還有另一列車也在等待著乘客。鄰旁列車離開視線,更遠更遠的一列車也開動了,鏡頭等速的移動,原來鏡頭也乘坐車上。廣播系統播報著行經路線與站名,等速前進的車廂外亮著「新本場」燈號,比鄰而行的車廂,一節節的陌生旅人,兩競速列車逐漸分道揚鑣,前往新本場的列車從下方穿過。沿路,只剩沒有焦距的風景,一條光帶、一片模糊的樹叢,如乘客望向窗外的晃神,沒有一則重要的訊息,放空的視線快速摩擦而過,筆直的護欄忽上、忽下。列車降速,廣播系統播報著一樣陌生的站名,車停靠下來,車體輕微搖動,上下車的乘客在晃動中顯影了。車子再度加速,住家、大樓、街道、公路快速甩在身後,所見的全是冷調的光,又是一段沒有任何焦距的過路風景,路過的、行經的、失神的,等列車突然闖入光之國度時,才驚覺新的一站又到了。來不急拴緊的光閘,讓光大量灌注在視網膜上,茫茫白、白茫茫,虹膜的調節跟不上列車的飆速 。
這是蔡明亮最鬆的時刻,對於運鏡方法、畫面構圖全鬆手了,他不導,也沒有人演,只有被列車擄走的鏡頭,當中沒有任何決定,眼睜睜地接受光擊,連曝光率都不管了,任由月台之間的距離來決定光襲的頻率,光閘開、瞳孔縮、光閘開、瞳孔縮,反應完全遲了半拍,即便已曝光過度的慘況仍不插手。一路上,可調整焦距的晶狀體也處於不負責任的狀態,聚焦、失焦任憑不靈光的睫狀肌控制著。蔡明亮把命運的遭逢完全交託給列車上的鏡頭,乘著列車加速、持恆、降速,不做決定。他唯一下的決定是——採用——這段長達五分鐘的影像,這段像是忘了關機、無心錄到的底片。這是《無無眠》一個與交通載具有關的鏡頭,這鏡頭把蔡命亮也載往一個全新的境界,對於「影像是什麼?」他已用這五分鐘底片做了最清晰的表述,他要把影像推到更邊緣、更無法被命名的邊界上,透過這看似失敗底片的使用。利用電子感光零件趕不上行車速度的落差,眼球調節光線的生理現象被模擬出來了。我們重新意識到眼球上有虹膜這個光閘,這是感光細胞沿著下視丘傳送信號到視叉上核的時刻。
這些自主神經的調節與自動排汗的交感神經一樣,《無無眠》另一個完全不受控制的畫面是三溫暖的鏡頭,李康生手托腮,靜靜地被密雲不雨的溼氣包圍著,敞開的毛孔,在他的臉、他的額頭滲出無數汗珠,整個降溫機制出現在李康生頭部,結實纍纍的巨大汗珠承不住重,像雨水一樣顆顆垂落,從額頭、眼溝、臉頰、鼻翼紛紛滑落,水珠掛在托腮的手、掛在下巴邊緣。
《無無眠》劇照,張鍾元攝影
《無無眠》類似1929年的紀錄片《雨》,沒有多餘的添加物,一個用下在阿姆斯特丹的雨把這座城市的風情表現出來,細長煙囪組成的天際線下有狹窄的街道與橋樑,伊文斯 (Joris Ivens, 1898-1989) 騎著腳踏車、搭上電車以各種速度沿路拍下街景,他的眼被一些不正經的畫面吸引,窗上的抽象水紋、水溝蓋上的粼粼反光,撐開傘骨的張力弧度、上百隻傘組成的移動圓點,伊文斯在大街小巷捕捉的就是這種上不了檯面的東西,不務正業卻鮮活無比。蔡明亮在這裡成了伊文斯的同類,不管在尖沙嘴、東京、馬賽哪個地方,他的眼只因採集奇妙的視覺遭遇而快活。他說:「電影為什麼不能只是走路,為什麼需要鋪展一個故事,我一直丟,我發現好難丟啊![1]」這賭氣的口吻,其實是在質疑純粹的視聽為什麼不能撐起一部電影,為什麼走路不能只是走路,它沒有要指涉任何東西,也不想成為任何東西的表徵,這樣不行嗎?為什麼電影不能只呈現聲與光的物質性就好?只是一場雨、只是一個行走不美嗎?他用一件件作品把「不可能」付諸實踐了。
蔡明亮在冒險,無劇情作品就在這段期間密集的進行,他被影像的非論述性吸引,這幾部短片正在展示它不及物的特質。這些在不同城市所拍攝的影像,一開拍,就啟動了類似自動書寫的狀態,它是屬於那個環境脈絡的自動系統,通勤族七八點湧向地鐵、垃圾車九點半行經市場、晚上七點的冰淇淋車會據守陸橋下、太陽降溫時野貓會懶散地出來覓食⋯⋯,這種嵌入式劇本沒辦法挖出來獨立養殖,只能把紅僧像蟻一樣地放入那個生態中,緩步行經。如果構成語言符號的就是能指與所指,那麼,影像語言就是由影音與劇情所組成。影音類似能指是由視覺和聽覺所組成的物質,劇情就類似於所指,它讓一部電影有戲可唱,有題材可以發揮。電影演變至今,影音已是一個為劇情服務的東西,蔡明亮所犯之險是意圖把影音的優先性恢復成原初狀態,所以他質疑為什麼電影不能只是走路。這是探索電影之純語言的實驗,嘗試電影是不是有機會可以回到電影自身?於是,《無無眠》這樣的影像跑出來了,鏡頭在列車上迎著光擊,他想把電影走回初始處,回到能指下面還不具備所指的狀態,樹就是一個往天伸展、往地紮根的東西,樹的形還不具備任何意義的時刻,那是個能指和所指之間還欠缺穩固關係的階段。如果聲音離開了觀念就是一團「漂浮不定的王國」,那就讓它漂浮吧!這想望讓蔡明亮涉入險地,因為沒有劇情的影像極可能被視為「不知所云之底片」 。
當他說「我一直丟,我發現好難丟啊!」那個好難丟的東西,其中之一是電影語言中最重要的所指——劇情。劇情久居王位,它讓所有元素侍服於它,演員、對白、道具、音樂、燈光、剪接⋯⋯都向它稱臣納貢,將自己的才華奉獻給它。是劇情這個王位先確立了,影像王國才興建起來,建國立法才朝向統一的方向。驅離「劇情」這個在位者往往會動搖整個電影結構,這是否會讓影像有瀕臨亡國危機?西遊的人、前去勘景的人,在城市中逛著,商家、招牌、老闆、客人展示著沒有劇情的國度,廣場上人聚人散,鴿子不知在哪個時間點會降落到地面來⋯⋯,沒有一個預先寫好的譜,這是個一個正在編寫中的劇情,號誌轉綠、公車疾駛、攤販吆喝起來,眼前所見的全是活生生的字。蔡明亮這西遊的旅人在馬賽街頭遇上這組靈動的字,這些字昂起了騷癢的下巴,鮮啊!眼睛採集到陌生景象所長出的鮮活,激著蔡明亮追起萬物稚氣未脫的樣子,它是影像王國未興建之前,每個份子都快活自在的模樣。
但這樣一種看似無序的影像很難現身,因為它拍攝的是一切事物被限定之前的實存樣貌,蔡明亮的追求與馬拉美(Stéphane Mallarmé, 1842-1898)、布朗修(Maurice Blanchot, 1907-2003)對文學的追求是一樣的,他們認為文學語言要追求的是事物成為概念之前的獨異:
語言將個別的實存者(existant)從它的實存召喚出來,用它「可怕的力量」把這實存變成存在,把它帶入世界之中。⋯⋯然而,文學本身卻正是一種語言的作品,因此如果它追求的是事物在有語音之前的實存,它其實是追求事物在文學自己出現之前的狀態,因此布朗修說「文學語言是對文學前那一刻的追尋」。[2]
電影是什麼?電影長久下來就是一種體現劇情的語言,「看電影」所看的是劇情不是影像,我們必須攀附劇情所提供的結構上,因為它是電影的樑柱或骨架,怎麼讓電影還原成「看影像」,蔡明亮只能設法抵達影像秩序建構之前的那一刻,這就是他設法長征的西域。那兒的事物在劇情出現之前便已存在,它考驗著蔡明亮怎麼用「可怕的力量」把它們帶入世界之中。追尋電影的前一刻,才能夠將電影永遠以陌生的形式來把握。看電影的我們或許可欣賞影像為了變成「無用之否定性」所付出的努力,畢竟我們已處在劇情宰制的王國中,許久,許久。
截取自《影像即是臉》,玖 朝向純影像的慢走長征
[1] 2013年5月4日,蔡明亮「美學專題」之課堂講稿。
[2] Maurice Blanchot(1969). L’Entretien infini. Parise: Gallimard, pp. 315-317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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