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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康生,一念 2016,劇照攝影:林盟山

除了蔡明亮營造的特殊凝視構造之外,我們或許還要問,李康生的本質中是不是有什麼特別成分讓蔡明亮挑上了他?這是何種宿命,巴特也曾問過類似的問題,在找到那張唯一對他確實存在的冬園」照片後,他問為什麼是這一張?」並以這張相片作為他最後研究階段的引導。李康生就是那張唯一有意義的冬園」照片,所以這演員本身就是那個最需要解開的線索。我們只能從這個蔡明亮認同的殼,來想像殼中的核。這個李康生似乎可以除去他眼上的蔽翳,從他頂嘴的內容:

在路上遇到李康生,被他吸引住⋯⋯。被吸引這件事,我後來分析起來跟我爸爸有關,因為他很沈默,我爸爸也很沈默。他抽菸的姿勢,有一種姿態,就覺得很眼熟。

合作之後,發生一些事情,我覺得他不自然、非常不自然,我當時覺得不自然也是用我的角度來看的,職業訓練讓我覺得,他的回頭、走路、說話都太慢⋯⋯,我說:「你能不能自然一點。」他頂了一句說:「那就是我的自然。」其實這就是打開了我之後的整個觀念。[1

李康生從未接受任何表演課程的訓練,從1991年開始的合作,他被要求達到某種演出效果,小康無辜地回話:這就是我的自然」。這頂撞讓蔡明亮發現了另一個隱形他者的存在,原來「自然」的真理並不在這兩個主體當中,而是有個大他者規定了自然」的意義。蔡明亮從這位演員的反射中,看到的是自己處在什麼型態的困境,這是非常特殊的,他在反射中看到自己職業訓練」的痕跡,原來他正在要求一個訓練有素的演技。他從小康身上看到自己被無形他者所結構的樣貌,此形體」映照出一個可以使主體消隱卻難察覺的外力。

迷宮越變越複雜,人的精神構造就是個大迷宮,由想像界、象徵界、真實界所共構的交互作用可以把我們無盡地翻攪。但是,當演員李康生以一個溫吞的形體出現在鏡子時,幻象好像就停止生成了,這面鏡子不再衍生出無數的欲望,匱乏止住了,或許我們可以說小康的遲緩絆住了欲望的幻化速度。在2016年小康自導自演的短片《一念》(Single Belief)中出現了小康的口白,當李康生西裝筆挺地佇立在西門町廣場時,他用辨識度非常高的聲音唸著:我記得我中學的時候,學校制服都是在中華商場訂做的,每到假日都會常常來逛西門町。我會穿著在萬年大樓買的舶來品,梳著當時最流行的髮型,打扮得光鮮亮麗去把妹⋯⋯」唯恐出包的戰戰兢兢,逐字、逐句的,手上好像緊抓著稿子,音質青澀、語調溫吞,聽起來像永遠未發育成熟的樣子,這矬樣感覺很難把到妹。口白進行的同時,一旁人行道上湧入煎餃、水果、花枝丸、蔥抓餅、碳烤魷魚⋯⋯等流動攤販,一輛接一輛過彎而行,其腳底抹油的逃脫速度都比小康的口語滑溜。

小康身上同時揉著乖順與老練的特質,它的音質是涉世未深的,如同一念》開場時委頭閉眼坐在理髮廳的姿勢,總是不卑不亢的樣子,他的聲音與眉心的表情就是這模樣,可讓人輕易壓制住的。但是當他叼著菸做著手邊事時,神情卻是老陳世故、歷經風霜,小康是這矛盾的混合體,他青澀的音與世故的形揉成相當弔詭的氣息。巴特在形容攝影」給他的矛盾幻覺時曾這樣形容:

當我還在看母親的相片那天晚上,同友人去看電影,費里尼的《卡薩諾瓦》(Casanova de Fellini, 1976);我傷心,只覺得電影無趣。可是當卡薩諾瓦開始和一個少女形象的機器娃娃共舞時,我的眼睛為一種猛烈而甘美的敏銳感所觸動,似忽然感受到某種奇異的迷幻藥效,每個細節都看得一清二楚,可以說,徹頭徹尾一一品嚐了細節,深受震撼:那纖巧細瘦的身影,彷彿在扁平的衣裙下只有單薄的身子,那白色多皺褶的粗絹絲手套,那有點兒荒唐(但也感動了我)的羽飾髮冠,還有那搓了粉的臉蛋兒,天真浪漫,又有個性。隨其「美好意願」的天使般動作,一方面看起來毫無生氣,教人無可奈何,另方面,卻又顯得無拘無束,甘心、聽話、且多情。我不禁想起了攝影,因種種這些,我全可用來形容令我感動的相片(而經由方法,我認定這些相片才是攝影)(巴特,1997133)。

巴特用來形容攝影特質所動用到的形容詞,毫無生氣、無可奈何、無拘無束、甘心、聽話、多情、荒唐,這一長串用詞居然都吻合李康生的表演與氣質,這些是巴特用來釐清自己為何鍾愛攝影勝於電影的分析,一張相片被品嚐時就該是這樣,如果這些詞彙也適用於描述小康,難道其本質是個近似攝影的東西?

攝影在巴特的眼裡是「現已不在」與「但此確曾在」的矛盾並存,李康生的表演在蔡明亮眼裡則是「無動於衷」與「情感豐盈」的融合,這種外冷內熱特質所體現的也是攝影的適度節制。如小康在《只有你》空蕩蕩的地下道,一個人隨音樂翩翩起舞的樣子,形似《卡薩諾瓦》的機械娃娃處於有生命與無生命的臨界上。李康生成了一種奇怪的媒介,我們不再把臉視為表情符號來解讀,這向來最重要的表徵是不起變化的,但他有最飽和的情感在打理生活的瑣碎舉止中。眉宇間的氣質看似甘心、聽話,卻總是出現荒唐且多情的突兀動作,李康生就是這樣一個詭譎的綜合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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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康生,一念 2016,劇照攝影:林盟山

矬矬的,是小康給人的第一印象,他無法像光速一般的迅捷,如果以他為鏡的話,應該無法即時成影。別的鏡子可以俐落爽快地反映出一面光潔的影像,學什麼,像什麼。小康的表面卻像磨損的銅鏡,光線在幽暗翳翳的表面四處漫射,過一會兒才在晦暗中照出一些剪影,這樣的影像畫質讓人沒轍,根本無法用它來反射當下。把鏡頭對準這樣的李康生,風馳電掣的電影很容易變成頑強固執的攝影,它讓電光石火的變化態勢凝結了,他的表演具有同語反複的攝影特質,如巴特所述它不是雄辯的,指稱對象就緊黏在相片上,成為一個靜止狀態的宿命結:

它機械化而無意識地重現那再也不能重生的存在;它拍攝的事件從不會脫胎換骨變作他物,從我需要的文本總體,攝影一再引向我看見的各個實體;它絕對獨特,偶然至上,沈濁無光,不吭不響,像愚蠢不移的畜生;這樣的(這一張相片,而不是攝影),簡言之,是晤真,機緣,相逢,真實在其不懈的表現中。攝影天生有著同語反複似的傾向:一支煙斗總是一支煙斗,[2]冥頑不靈;彷彿攝影永遠懷帶著它的指稱對象(巴特,1997:14-15)。

巴特這樣形容攝影因為照片也是矬的,它滿滿填塞著,就是這樣!」一句話就把自己撐飽,一張相片就等同於它指稱對象毫無區別,影像與指稱對象固執的黏成一團像素。「明室」二字就是用來強調「毫無深度」的影像特質演員李康生的質性與攝影的憨傻非常近似,觀看他的形體很適合用定格的方式來看,眼球不需劇烈運動,如他自己導演的《一念》,以定格姿勢佇立在臺北西門町不同的地點上。這人形立牌以同語反複的聲腔演繹著:李康生總是李康生,他沉著於此引著我們看到這個實體。蔡明亮與李康生原屬不同的生態圈,這位影像作者最後卻把自己與冥頑不靈的對象緊綁在一起,相濡以沫。站在天后宮前李康生就是形象的凝注,只有表層的滿滿堵塞,是直接立即的確定感,沒有辯證,沒有中介、沒有梗阻在我們與影像之間的東西,這臉就是零度,影像的外殼與影像的內容都在這張臉。李康生有起凝結」的特質,同蔡明亮畫布上的那張椅子,他是什麼樣的存在已由衷地表現在輪廓的起伏,眉宇、唇形已傳達他的本性特質。李康生的臉不作思辨之途,它只會無限地重複存在的簡單事實,他在此,他是一個生命的實存,正面的臨在,如此而已。看著這樣一張全盤托出的臉,沒有懂不懂,沒有理解不理解,這無深度就如一張照片很難透過沉思再起變化。李康生的青澀、木訥、鈍拙好像讓想像界與象徵界的活性都失效了,因為澀、鈍、拙都是阻礙傳導的質性,李康生的物質性就是個絕緣體」(insulation。慢慢地願意被這絕緣體給絆住的蔡明亮也發現,要排除所有來自於他者的干擾可能要透過——李康生他無法同步映射大腦的思惟,卻是抵制異化的最佳物質。⋯⋯

截取自《影像即是臉》,柒 象徵界無可奈何的對象——小康

 

[1] 畫家馬格利特(Rene Magritte, 1898-1967)的作品《形象的叛逆》(The Treachery of Images, 1929),他在一幅畫著巨大煙斗的圖像下方寫著「這不是一支煙斗」,讓圖像與文字在共處的平面上相互辯證。


[2] 2013525日,蔡明亮「美學專題」之課堂講稿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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影像即是臉:蔡明亮對李康生之臉的凝視

目錄

序|我不想寫一本論文
前言|2013年,蔡明亮的一門課

壹 覆蓋在七紗下的臉
影像作者與演員共用的一張臉
達文西、王爾德、蔡明亮三人的聖約翰
畫外音 瞬間坍塌的敘事意外

貳 穿越迷界妄相的玄奘
「通俗煽情」對上「低限極簡」
玄奘即施洗約翰
畫外音 他人怎麼變成地獄

參 荒謬啊!愛情萬萬歲
無形的約定地——愛情空床
發生在《洞》裡頭的變形記
畫外音 怪誕、瑣細、傲慢的荒謬劇

肆 無法結痂的影像
抵賴之「癖」
這世界沒有道理
不反射思維的有機影像寶石
畫外音 從「題材」的開發轉為「情結」的描摹

伍 無法完成的作品
心靈照相式劇本
瘸子走過的乾涸黏液
畫外音 當「重複」成為一個鑑賞對象

陸 僭越在天邊的一朵雲
當誡令出現,「物」也閃現
穿透創傷結痂的方法——性交
模擬主體間性的鏡頭美學
畫外音 對不準的德勒茲影像論

柒 象徵界無可奈何的對象——小康
只畫一張椅子
為什麼是李康生的臉
沒有他人目光存在的「絕緣體」
遲緩絆住了欲望的幻化
畫外音 柏格森vs.佛洛伊德、德勒茲vs.拉岡

捌 蔡明亮的原始匱乏——自由與歸屬
「只有你」的原初場景
被東西南北鎖住的島嶼
畫外音 「緩慢」之外的暗物質影像

玖 朝向純影像的慢走長征
電影前那一刻的
追尋純影像——存在的觀相術
蔡明亮的聖狀反應
畫外音 這些思想家體現的拓撲思維

後記|是誰下了這盤棋?
參考書目
附錄1:蔡明亮導演作品編年
附錄2:蔡明亮各影像作品之合作演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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鐘聲在我之外

菜攤裡

目光游移在青江菜與豆芽菜之間

盤算著哪個要趁鮮下鍋

 

學校鐘聲

無預警地敲起,簡單的鐘音往下滑了幾格、又往上攀了幾階

我抬頭,與它照面了

 

這聲音啟動快門

錯愕的僵直,瞬間被拍下

恍惚聚焦後,那熟悉的音階在嘴角蕩起漣漪

 

我與鐘聲分開了,沒錯,鐘聲在我之外了

從身體出竅的鐘聲,第一次照見

倍感親切

 

無以計數的日子

它像呼氣、吐氣的鼻息

牽引著生理、調節著週期

 

第一次,在這樣的場景與它面面相望

隔街對望

不,還要遠些

此岸與彼岸,已隔起一條川、一座林

 

它已像某個不知名的國外小鎮,銀片音符從空中灑下

宛如遭逢初雪般地  歡欣雀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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磚頭砌成的流理台,鋪著白色磁磚。

那個時代的建築語彙,由材質所發聲的。

星期一、星期二、星期三⋯⋯每天每天的早晨,

都是從這裡開始,火轉開、水流動、音樂與咖啡香同時釋出。

固定在牆面上碗櫃, 伸手可取的高度,是一排最常用的調味料與碗盤,

習慣將工具羅列在眼前,宛如一個操控的介面,

我的手在上面  移動、挪取、存放

這面牆,是這房子密度最高的地方,

原來一個「烹煮」的運轉是如此耗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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想念這個背影、這張書桌、這個房間

她(月島雫)正試著寫她的第一本小説

 

第一個讀者(藝品店爺爺)看完形容:

「像是還沒打磨過的原石」

(心之谷/耳をすませば/みみをすませば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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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好姊用這裁縫機賺了兩棟透天樓

一棟給大兒子

一棟給小兒子

兩個兒子相差12歲

都屬虎,生日還同一天

現在

她一個月住老大,一個月住老二

 

原想生一打,住完一圈剛好一年

但只拼出兩個

因為她的經期四個月才來一次

 

矮房是她工作室,或是聊天室

腳天生麻痺走不出去

村裡的人確像螺一樣吸在屋簷下

手裏隨便拎塊碎布就來找她

(50年過去)

 

修改錢,隨便算

不然⋯⋯

三件9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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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開始了,冬日,大概是11:30

廚房的明度階會提高2格、對比會強化3

事物開始變得鮮明、靈動

噓⋯⋯勿擾

日光正被啜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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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無無眠》劇照,張鍾元攝影

2015年的《無無眠》影像,東京這「光之城」被蔡明亮用一列行駛中的夜車來顯像。序幕掀起時,一個尖銳、刺耳的警鈴聲,由遠而近,消防車迅速從一個偌大十字路口疾駛而過,燈號切換後,數以百計的行人在號誌下穿行而過。半空中,也有複雜的橋面交織著,紅僧行走在其中一個窄長通道,鐵灰色背景,赤足依舊,呼吸在低溫中顯得急促。下一幕,鏡頭鎖定進站的列車,隔著玻璃,乘客一一上車,車窗外還有另一列車也在等待著乘客。鄰旁列車離開視線,更遠更遠的一列車也開動了,鏡頭等速的移動,原來鏡頭也乘坐車上。廣播系統播報著行經路線與站名,等速前進的車廂外亮著「新本場」燈號,比鄰而行的車廂,一節節的陌生旅人,兩競速列車逐漸分道揚鑣,前往新本場的列車從下方穿過。沿路,只剩沒有焦距的風景,一條光帶、一片模糊的樹叢,如乘客望向窗外的晃神,沒有一則重要的訊息,放空的視線快速摩擦而過,筆直的護欄忽上、忽下。列車降速,廣播系統播報著一樣陌生的站名,車停靠下來,車體輕微搖動,上下車的乘客在晃動中顯影了。車子再度加速,住家、大樓、街道、公路快速甩在身後,所見的全是冷調的光,又是一段沒有任何焦距的過路風景,路過的、行經的、失神的,等列車突然闖入光之國度時,才驚覺新的一站又到了。來不急拴緊的光閘,讓光大量灌注在視網膜上,茫茫白、白茫茫,虹膜的調節跟不上列車的飆速 。

這是蔡明亮最鬆的時刻,對於運鏡方法、畫面構圖全鬆手了,他不導,也沒有人演,只有被列車擄走的鏡頭,當中沒有任何決定,眼睜睜地接受光擊,連曝光率都不管了,任由月台之間的距離來決定光襲的頻率,光閘開、瞳孔縮、光閘開、瞳孔縮,反應完全遲了半拍,即便已曝光過度的慘況仍不插手。一路上,可調整焦距的晶狀體也處於不負責任的狀態,聚焦、失焦任憑不靈光的睫狀肌控制著。蔡明亮把命運的遭逢完全交託給列車上的鏡頭,乘著列車加速、持恆、降速,不做決定。他唯一下的決定是——採用——這段長達五分鐘的影像,這段像是忘了關機、無心錄到的底片。這是《無無眠》一個與交通載具有關的鏡頭,這鏡頭把蔡命亮也載往一個全新的境界,對於影像是什麼?」他已用這五分鐘底片做了最清晰的表述,他要把影像推到更邊緣、更無法被命名的邊界上,透過這看似失敗底片的使用。利用電子感光零件趕不上行車速度的落差,眼球調節光線的生理現象被模擬出來了。我們重新意識到眼球上有虹膜這個光閘,這是感光細胞沿著下視丘傳送信號到視叉上核的時刻。

這些自主神經的調節與自動排汗的交感神經一樣,《無無眠》另一個完全不受控制的畫面是三溫暖的鏡頭,李康生手托腮,靜靜地被密雲不雨的溼氣包圍著,敞開的毛孔,在他的臉、他的額頭滲出無數汗珠,整個降溫機制出現在李康生頭部,結實纍纍的巨大汗珠承不住重,像雨水一樣顆顆垂落,從額頭、眼溝、臉頰、鼻翼紛紛滑落,水珠掛在托腮的手、掛在下巴邊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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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無無眠》劇照,張鍾元攝影

《無無眠》類似1929年的紀錄片《雨》,沒有多餘的添加物,一個用下在阿姆斯特丹的雨把這座城市的風情表現出來,細長煙囪組成的天際線下有狹窄的街道與橋樑,伊文斯 Joris Ivens, 1898-1989 騎著腳踏車、搭上電車以各種速度沿路拍下街景,他的眼被一些不正經的畫面吸引,窗上的抽象水紋、水溝蓋上的粼粼反光,撐開傘骨的張力弧度、上百隻傘組成的移動圓點,伊文斯在大街小巷捕捉的就是這種上不了檯面的東西,不務正業卻鮮活無比。蔡明亮在這裡成了伊文斯的同類,不管在尖沙嘴、東京、馬賽哪個地方,他的眼只因採集奇妙的視覺遭遇而快活。他說:「電影為什麼不能只是走路,為什麼需要鋪展一個故事,我一直丟,我發現好難丟啊![1]」這賭氣的口吻,其實是在質疑純粹的視聽為什麼不能撐起一部電影,為什麼走路不能只是走路,它沒有要指涉任何東西,也不想成為任何東西的表徵,這樣不行嗎?為什麼電影不能只呈現聲與光的物質性就好?只是一場雨、只是一個行走不美嗎?他用一件件作品把「不可能」付諸實踐了。

蔡明亮在冒險,無劇情作品就在這段期間密集的進行,他被影像的非論述性吸引,這幾部短片正在展示它不及物的特質。這些在不同城市所拍攝的影像,一開拍,就啟動了類似自動書寫的狀態,它是屬於那個環境脈絡的自動系統,通勤族七八點湧向地鐵、垃圾車九點半行經市場、晚上七點的冰淇淋車會據守陸橋下、太陽降溫時野貓會懶散地出來覓食⋯⋯,這種嵌入式劇本沒辦法挖出來獨立養殖,只能把紅僧像蟻一樣地放入那個生態中,緩步行經。如果構成語言符號的就是能指與所指,那麼,影像語言就是由影音與劇情所組成。影音類似能指是由視覺和聽覺所組成的物質,劇情就類似於所指,它讓一部電影有戲可唱,有題材可以發揮。電影演變至今,影音已是一個為劇情服務的東西,蔡明亮所犯之險是意圖把影音的優先性恢復成原初狀態,所以他質疑為什麼電影不能只是走路。這是探索電影之純語言的實驗,嘗試電影是不是有機會可以回到電影自身?於是,《無無眠》這樣的影像跑出來了,鏡頭在列車上迎著光擊,他想把電影走回初始處,回到能指下面還不具備所指的狀態,樹就是一個往天伸展、往地紮根的東西,樹的形還不具備任何意義的時刻,那是個能指和所指之間還欠缺穩固關係的階段。如果聲音離開了觀念就是一團「漂浮不定的王國」,那就讓它漂浮吧!這想望讓蔡明亮涉入險地,因為沒有劇情的影像極可能被視為「不知所云之底片」

當他說我一直丟,我發現好難丟啊!」那個好難丟的東西,其中之一是電影語言中最重要的所指——劇情。劇情久居王位,它讓所有元素侍服於它,演員、對白、道具、音樂、燈光、剪接⋯⋯都向它稱臣納貢,將自己的才華奉獻給它。是劇情這個王位先確立了,影像王國才興建起來,建國立法才朝向統一的方向。驅離劇情」這個在位者往往會動搖整個電影結構,這是否會讓影像有瀕臨亡國危機?西遊的人、前去勘景的人,在城市中逛著,商家、招牌、老闆、客人展示著沒有劇情的國度,廣場上人聚人散,鴿子不知在哪個時間點會降落到地面來⋯⋯,沒有一個預先寫好的譜,這是個一個正在編寫中的劇情,號誌轉綠、公車疾駛、攤販吆喝起來,眼前所見的全是活生生的字。蔡明亮這西遊的旅人在馬賽街頭遇上這組靈動的字,這些字昂起了騷癢的下巴,鮮啊!眼睛採集到陌生景象所長出的鮮活,激著蔡明亮追起萬物稚氣未脫的樣子,它是影像王國未興建之前,每個份子都快活自在的模樣。

但這樣一種看似無序的影像很難現身,因為它拍攝的是一切事物被限定之前的實存樣貌,蔡明亮的追求與馬拉美Stéphane Mallarmé, 1842-1898、布朗修(Maurice Blanchot, 1907-2003)對文學的追求是一樣的,他們認為文學語言要追求的是事物成為概念之前的獨異:

語言將個別的實存者(existant)從它的實存召喚出來,用它「可怕的力量」把這實存變成存在,把它帶入世界之中。⋯⋯然而,文學本身卻正是一種語言的作品,因此如果它追求的是事物在有語音之前的實存,它其實是追求事物在文學自己出現之前的狀態,因此布朗修說「文學語言是對文學前那一刻的追尋」。[2]

電影是什麼?電影長久下來就是一種體現劇情的語言,看電影」所看的是劇情不是影像,我們必須攀附劇情所提供的結構上,因為它是電影的樑柱或骨架,怎麼讓電影還原成看影像」,蔡明亮只能設法抵達影像秩序建構之前的那一刻,這就是他設法長征的西域。那兒的事物在劇情出現之前便已存在,它考驗著蔡明亮怎麼用「可怕的力量」把它們帶入世界之中。追尋電影的前一刻,才能夠將電影永遠以陌生的形式來把握。看電影的我們或許可欣賞影像為了變成「無用之否定性」所付出的努力,畢竟我們已處在劇情宰制的王國中,許久,許久。

 

截取自《影像即是臉》,玖 朝向純影像的慢走長征

 

 

[1] 201354日,蔡明亮「美學專題」之課堂講稿。

[2] Maurice Blanchot(1969). L’Entretien infini. Parise: Gallimard, pp. 315-317.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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蔡明亮,你的臉,2018,攝影:張鐘元

「純影像」也是臉,看著它,會禁不住相起生命的吉凶喜悲。蔡明亮所獻出的臉,讓看電影的動詞慢慢變成了相」。讀取臉的需求是與生俱來的,在影像的光流中,我們的目光往往只停留在一種對象,即便是沙丘、浮雲、流水的大千世界,我們也會不自覺地從裡頭讀出眼、耳、鼻、口一組容貌。我們無法干涉只對臉孔做反應的細胞,它在視覺運作時自動開啟,人腦裡有個專司臉孔辨識的梭狀區fusiform face area, FFA)在讀臉。人是所有物種中,會盯著一張臉審視的,我們從面容去搜集可能的訊息,其他動物則是依賴嗅覺。神把每個個體最顯目的特徵安排在臉上,區別了你與我。只是不可視的心靈與這張外顯的臉孔是怎麼連節的?五官說了什麼?這世上沒有任何學科指導人從一張臉讀取所需的訊息,從中傳授分辨善惡的方法,但一個強褓中的嬰兒看著雙親臉上的七彩五色,已在自學了。除了識別不同個體,我們更是從這組感官的形狀、位置,猜測起這個人的內在,接近五官的孔洞彷彿是為了嗅吸出靈魂的味道。

2018年的短片《你的臉》,拍攝手法更偏執了,蔡明亮等同用這影像來說明自己對這天職的體悟,老天要這執鏡人完成什麼事?拍電影就是在寫一本「臉之書」,貢出一張臉去與人交流,觀眾只要用人生的閱歷就能讀這本「臉之書」。當這張臉像是初生嬰兒般來到世上時,望著這個還未習得任何語言的嬰娃,我們幾乎是在這張臉上啟動了觀星術,以為光明如鏡的印堂便迎來順遂的一生,如同占星者想從天體運轉的推演來參透天機。小小一塊面積,組成費解的符號,它是耳、眉、眼、鼻、口之叢星所組成的天文,巴掌大的地方,密密麻麻地標著喚它的詞,山根、天倉、地庫、天庭、日角、月角,深信在左金星與右木星之間藏著一套曆法,妄想著再看進去一點,就會看到神的意志如何運行其上,這就是望著一張臉的著魔狀。臉是世上最大的矛盾物,當它說出全部的同時,你卻不能肯定接收到的任何意涵。這樣的臉會是世界僅存的可信符號,但這符號也在眼前形成一潭深淵。

望著一張臉的強烈需求也出現在一位導演身上,拍攝《家在蘭若寺》期間蔡明亮經歷了一種不熟悉的拍攝方法,由於這短片是VR的形式,此虛擬實境(virtual reality)影像為了擬造出三維空間內的事物,攝影機取景時只能像吸鐵一樣的將四面八方的元件全盤吸入,無法挑選、無可過濾。在這段創作期間蔡明亮是焦慮的,有個需求無法被滿足,他沒有辦法拍攝特寫,他沒有辦法逼近一張臉。「特寫」讓他可以指定一個目光的停留地,但這需求被延宕了,在下一筆資金還沒到位的時刻,他已按耐不住地在街頭四尋拍攝的臉孔。拍一張臉的渴望與拍一個人走路的慾望是類似的,但走路的形體來自於李康生的刺激,而拍一張臉的衝動則是源自蔡明亮自己,只是,為什麼最後裝進《你的臉》的十三張臉全是老臉,真叫人費疑猜

當燈光打在這團肉上,這團肉浮著一層油光,影像表面有油畫的光澤,厚厚的凡尼斯(varnish)浮在表層,隔斷了與空氣的接觸,油層下有斑、紋、痣、痕豐富皮肉的肌理。白色髮絲是皂化蠟刮出的痕跡,筆尖點出的一顆顆乳狀亮點,在脖上圍成一圈珍珠鍊子。慎重的白,配上安分的豬肝紅,讓這老臉籠罩在一層歷史的光暈中。蔡明亮要拍的就是這樣一張臉,他從演員面容得知——臉才是底片,臉才是忠實記錄時間的載體,它分分秒秒在謄寫,從未間斷。進入這影像的臉,沒有一張可以在上面上妝,沒有,除了那支畫出唇線外的豬肝色口紅。這張書寫在肉質上的真文讓任何修飾皆無法施加其上,在拍攝時,蔡明亮已發現這些臉的共性,這些臉抵擋著上妝,它們是上不了妝的臉。

怎麼會有抵擋著上妝的臉,你看那溜啊溜的眼,是完全無法上鎖的視線,眼飄著、轉著,溜轉成一整窪的不知所措。你看那鎖不住的下顎,關節的閂勉強插著,沒一會兒,栓鬆脫了,門戶緩緩的敞開,涎水從稀疏的牙縫垂了下來。「妝」在這樣的面容前,無從著手,無能為力。這樣的影像不是腦的思維,思維流動的物質裡不會有突然伸出來運動的舌,一塊沒有皮膚的肌肉長了筋的在外面四處翻攪著,大腦影像只有電流的信號,不會遇到吐信的三寸之舌,肉做的舌。這些臉是被蔡明亮挑上的料子,他像是在布莊選布的旗袍師傅,在成卷成卷古畫似的花柱中,他看上一塊初夏的池塘,水上結一層綠膜,他看上水上飄滿落花的茶碗色,手一撫,在掠過的黑影下,摸到蓄滿陰戚紫色的風霜,這些料子整捆地堆在布莊,封塵許久。什麼東西可以撐起這些料子,不是玲瓏的軀體,是正在輪迴中的「靈」撐起了影像之臉。不是天人,是輪迴中的人

天人與人共用著同一個五官輪廓,刻畫此形體的工匠們要如何區分兩者。住在天界脫離輪迴的天人,沒有慾望,他們是無色身,這種沒慾望的形體,儀態雍容、胸配瓔珞,髮紋如波飄逸,面相是豐潤莊嚴的,新月眉下有一雙俯視眾生的細眼。《你的臉》裡頭的十三個人,原也具有飛天等神通,後來因貪戀人世的欲樂,吃了地乳後,變重的身體失去了飛翔能力,成了在人道輪迴的人。注意看,人的臉沒有一張是完全對稱的,每張臉都有些歪斜,不知什麼力量讓它無法守在軸心上。也許是不同的生命內容讓每張皮都有不同的發酵結果,蓬鬆後的坍塌,讓五官逐漸偏離原位。這些臉,動不動就有一條舌,滋潤在乾燥的雙唇上。這些老臉是受慾望支配的臉,這些吃了地乳的人不知疲倦地重複在循環中,它們是輪迴中的影像。《你的臉》就是一則輪迴影像,這樣一張純影像播映的也是人類命運的真相。

在遇上這些臉之後,蔡明亮把最擅長的美術設計也捨了,他竟然丟掉這天妒的能力,老天爺給的一雙眼,這雙眼可以讓平凡化為不朽,在《你的臉》居然只剩燈光的調度。臉的力量,讓他意識到他不能再調度什麼,這畫面呈現了無盡、有度的氣勢。丟了這些,難怪2019年了,你還在賣票,你在想什麼?⋯⋯

 

截取自《影像即是臉》,玖 朝向純影像的慢走長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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蔡明亮,你的臉,2018,攝影:張鐘元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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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是一個奇特的生命經驗,面對面聽著一個電影導演講課。2013年,蔡明亮在臺南藝術大學博士班擔任客座教授的那年,我選修了他開的「美學專題」,上課地點在台北中山堂。我打算先給出這個遇到他的空間,在這空間裡看到什麼畫面、聽到哪些話,之後再慢慢陳述哪些話語引起我後續的追問。這地點不太正常,它長得不像一間教室的樣子,我們在中山堂的四樓上課。 ⋯⋯

第一次進入這棟身世複雜的建築。爬在回字狀的寬敞樓梯,原木扶手亮著油光,經過可容兩千多人的中正廳,混凝土繼續雄厚地往上推疊,爬過集會用的光復廳,來到了四樓,映入眼簾的是一條長長的廊。它看起來像是這偌大建築的剩餘容積,一個非正式的過渡性空間,在接近屋頂的位置,這廊道被導演命名為「蔡明亮咖啡走廊」。咖啡色小磁磚在地面鋪出一個基調,上下拉動的重擺垂木窗把光線朗朗地迎進來。沿窗有來自舊火車廂的紅座椅,兩兩夾著一長桌,它就是我看到的長廊式咖啡館。廊外附一塊露天小陽台,閒置著幾張白色鑄鐵公園椅,北投窯出產的面磚已從淺綠褪色成卡其色。走廊末端設有一個小斗室,主要的上課地點就在這裡,窄窄的,塞不了幾個人,我們坐在紅色的戲院椅上課,樑上、地上放著他各個時期的電影海報。隱約知道他是享譽國際的知名導演,但當時對於圍繞在身旁的這些形形色色的海報還相當陌生。

蔡明亮在框架之外,沒有參考書目或課程綱要,完全以他的作風來構思一門課。整學期下來,就泡在他所經營的空間中,環繞在周圍的傢俱、燈飾、櫥櫃都有它的語法,他用蒐集的珍藏佈置出這空間。店裡放著他常聽的音樂,菜單裡有亞答樹提煉的家鄉味。咖啡走廊的另一端有個展示他最新畫作的小展室,整個生活哲學就體現在現場。露天陽台可拿來做什麼,「春季露天草蓆電影院」活動就辦在這裡,《追魚》、《聖女貞德受難記》、《街角的商店》⋯⋯,循著他挑選的片單一部接一部看下去,他從現有資源整合出這樣的放映空間,融合該時代氛圍的宣傳形式,串連出一系列的經典影像。[1]很好的引路人,讓人毫無防備地墜入電影的世界。這門課除了不教你怎麼拍電影,其他都可能涉略。我們看了各時期的中外電影,把整堂課拿來仔細聆聽一整段的粵劇,看何非凡如何詮釋《碧海狂僧》裡的狂僧,看導演曾在兒童電視劇所進行的道具實驗。或者,在陽台點燃遍地燭光,聽他從一張張唱片中挑出精彩的曲目,埋在夜色中,那些老歌的旋律特別深刻。有時索性朗讀起手邊正在看的書,挑出書上的字句唸著⋯⋯。他花很多時間重述片場遇到的瑣碎片段與街上賣票經歷,有許多牢騷,也有許多喜悅。他認為學生最重要的功課不是學技術,而是大量去觀賞各種具原創性的經典作品,像海綿一樣在最有吸收力的時候吸收。所以他的課是設法提供他整個藝術養成所浸潤的環境,讓你理解是這缸汁液決定了電影的內容,不是任何拍攝技法或編劇,只有浸潤是唯一法門,漫長的耳濡與目染才能浸透整個內裡。有天他說,能煮出一道好菜是拍出電影的先決條件,於是期末考的題目就是做出一道會使用到蛋的料理。電影與烹飪是相通的,需構思那道佳餚的味道,四處尋找可能入菜的材料,用調味的經驗拼湊出味覺記憶,做菜時的刀工、火候,最後的擺盤各個都是關鍵。最後,真煮了,在中山樓四樓的陽台開伙了,他帶頭的。我們認真的備料、烹煮、品嚐他人料理。這樣一門課也成了我獨特的生命經驗,聽一個導演講課,最不嚴謹的陳述方式,卻啟動了最深層的思考,從他這個人開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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現在回想,我應該是在那天晚上成為信徒的,對於他所有作品還陌生的狀態下,就先信了這個人所說的。在雜七雜八的討論中,他提起自己的工作現狀,當時的他正處於《郊遊》的剪接階段,已耗了四、五個月,每晚的工作就是反反覆覆地審視拍攝影片,他必須在這幾天完成最後審查,設法讓最終版敲定下來,他對著我們說:

這幾天很累,剪了太多次,昨天是最後一次了,做最後的檢查,我這次的檢查是放棄全部的人對我的期待,我只想作我自己的電影。後來,剪完一大段播放出來,螢幕不停的跑,突然我說:「這真是一部偉大的電影,哈哈哈⋯⋯。」

我現在拍《郊遊》覺得最困難的事,我怎麼樣丟掉更多東西,丟得很辛苦,寫劇本時丟,拍的時候丟,剪接的時候也在丟,丟到昨天已經要定稿了還在丟。丟到我的剪接師很驚訝、錯愕,我說:這就是我要做的事情,我就是想丟。」你都以為它是對的,其實它是不需要的。當你可以勇敢的丟棄它時(我不知道有沒有丟的徹底),作品會產生一個新的面貌。

我也知道會有很多人有意見,但那是我要的。做完的時候,我覺得我這一生做個拍電影的人,認真講我對票房沒有貢獻,這麼愛電影,但我對電影作了什麼?

這就是他說話的語氣,坦率直言沒什麼修飾,各種瑣碎的內容都可能出現,甚至會談起創作或生活所遇到的各種抉擇。坐在前面的這個人,已拍了二十幾年的電影,把《郊遊》視為最後一部長片的,耗掉五個月了仍無法完成剪接,仍遇到困難。這個曾在國際影展拿下各種大獎的人,他仍設法要掙脫什麼。我不能算是他的忠實粉絲,但那一刻,他所造成的影響是關鍵的,在他無私的分享裡有些訊息當下強化了自己的信念。他對電影做了什麼事?丟的動作如何產生新面貌?我真的在想,用一整本書的空間來想。

在他引介了古今中外各種風格類型的電影之後,有天,他終於在那斗室的白牆上,放了一部他自己的作品——《無色》。約20分鐘的短片,我目不轉睛地看著,看著一個任課老師播放起自己的創作,感覺腦子被洗了。紅僧的步伐,踏出堅硬沉著的影像語言,阻隔在我與影像間的東西全部被移除了。當紅僧從紅塵走入淨白的通道時,萃取出未經稀釋的一點紅,獻祭的紅,毫不閃躲的行走與運鏡方式。去蕪、存菁,只留下一盞念,燃著。通道末端,預留的龕位等待著一張臉嵌入,等李康生逐步走近,緩緩將臉端放入龕時,直視的眼,讓形象暴力來到顛峰,沒有轉圜餘地、沒有折衝空間,影像最後,只剩這張臉脹滿整個畫面。所有質疑都蒸餾了,只剩潔淨的意念凝結在一張臉。東方臉孔卻被鏡頭鑿出非常深的輪廓,蔡明亮將他的名字簽在這張臉的右下方。

任何想將它納入的框架全被彈開,同英文片名“No Form”一樣,沒有所屬的類,沒有可定義的型,它不屬於任何一個既定的電影類型,它只屬於片尾親手題寫的那個署名。當時被深深撼動,因為那張臉不是一種隱喻或修辭,它是演員親自在自身中給出的深刻形體。我被一個影像洗腦了,但對於它所產生的效應完全還一無所知。

《無色》影像播放的同時,有個聲音強烈的在問:「為什麼它可以如此鮮明?」我渴望知道它透過什麼方法讓輪廓變得深刻,戳記就烙在平整的記憶中,那張臉成了一個凹陷處,此凹陷無法再被任何形體複寫 。那張臉被臘膜封存起來,其它影像是水溶性的材料,一不小心就暈染或褪色,只有紅僧遲行姿勢步步印出立體的版紋,我想知道這種篤定、飽和的現形需要什麼條件?眼前所見的就是他那句話的迴響,「當你可以勇敢的丟棄它時,作品會產生一個新的面貌」,「捨」所造成撼動形成餘震不斷。課程結束後我追蹤了他所有作品,發現其描述是中肯的,因為他幾乎每推出一個新作,就有某些被視為支撐電影的要素,被捨棄了。越是認識被他丟掉的物質是什麼,就越能體會「丟棄」的難度在哪。每丟一樣,路就更窄、更險了。當我在作品中一一驗證他執行這話的痕跡時,這話也慢慢變成如信仰般的東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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盯著李康生那張臉,多麽希望自己給出的形體也是這種鮮明輪廓,這渴求啟動的思考相當劇烈,它牽涉到一個主體與一個影像之間的問題,我好奇「主體在鏡前的觀看」,他人目光又是如何捲了進來,因為電影同鏡像一樣是把外部世界不斷引入內部世界的特殊介面,我」的形式是在幢幢魅影中慢慢召喚出來。最早回應此問題的是法國精神分析學家拉岡(Jacques Lacan, 1901-1981)的《鏡像階段作為精神分析經驗中揭示「我」的功能構型》(下文簡稱《鏡像階段》)。如果電影銀幕也是作者在鏡前的一種觀看,那麼,他與影像的關係為何,蔡明亮在李康生的身形看到了什麼?對於其他導演不會出現這種質問,因為那張萬中選一的臉孔老是在更替,他們手上握有永遠打不完的明星牌。但蔡明亮手上的牌就一張——李康生,這種無更替性就如父母給我們的臉蛋一樣無奈,老面對同一張臉,先天條件不是非常出色的臉,難道他人議論的目光未曾起作用嗎?

蔡明亮有天在課堂上說了一句奇怪的話,他對著我們說:「這給了我自由的李康生限制了我,但這限制又讓我有無限的可能。」就是這句話引起整個書寫的動機。 ⋯⋯

截取自《影像即是臉》前言,2013年,蔡明亮的一門課


[1] 蔡明亮在「2013春季露天草蓆電影院」活動中,於中山堂咖啡走廊陸續播放了:《北方的南努克》(1922)、《日出》(1927)、《聖女貞德受難記》(1928)、《十字街頭》(1937)、《馬路街頭》(1937)、《街角的商店》(1940)、《上海小姐》(1949)、《追魚》(1959粵劇)⋯等電影,這些被他挑選的電影風格與他自己的創作有相當大的差異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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